無恥的建築
作者:阮慶岳。摘自《中國時報》960316-17
現代建築發展近百年,開山始祖的包浩斯當年懸心掛念一切皆為窮苦勞工,一個世紀下來,現代建築卻成了各方權力角勁的擂臺與蓬島瑤台……
孔子說:知恥近乎勇。這話我從小聽到大,已經有些厭膩與麻痺的感覺。
日前承邀請,與六位建築藝術界人士,共同品評台灣當代建築之「極惡、極醜」者。我被派作主席,不能投票也不得發言,但一個下午聽眾人殺伐下來,忽然覺得「因無恥而近乎勇」的建築,可能才更貼近台灣的現實呢!
是的,我們其實正活在充滿了「無恥」個性的建築環境裡。
這活動是由網友主動拍照品評並提名,然後由專家學者群,先選出共12件入圍,再從中評出專家版與民眾票選網路版的最後三件得獎作品。那天順利出爐了專家版作品,由台北市建成圓環、嘉義表演藝術中心分居前二名,嘉義市政府與雲林縣議會共列第三。
上屆在入圍十件中獨佔五件,並以中台禪寺勇奪網路版冠軍與專家版第三名的李祖原建築師,此次再以建成圓環奪魁,果然依舊是眾矢之的,當事者可能會在家裡大呼倒楣冤枉,大概是忘了去安太歲了吧!
樹大本來就招風,古今中外皆如此。2005年底著名的財經雜誌富比士(Forbes),邀請了15名以美國建築專家學者為主的評審團,選出世界「十大最醜建築」。入選者多為天王級的建築師,首獎是耗資台幣逾四百億,由「高科技」建築師羅傑斯所設計的倫敦千禧宮,這座本想與天地共長久的「偉大」建築,卻落得如此不堪下場,英國政府必然悔不當初。
羅傑斯在70年代設計了龐畢度藝術中心,雖然毀譽參半,畢竟為他贏得一線的位置,此番出手,卻泥巴磚頭齊飛,評審說:「很難不討厭這一座耗資龐大、又同時擁有一個自命不凡名字的建築」,並直接稱之為;「世界上最大的醜東西」,羅大師的確有必要閉閉門思思過。第二名得主是「華人之光」貝聿銘的克里夫蘭搖滾名人堂,第三名也是高科技代表的蓋瑞大師,得獎作品是西雅圖的體驗音樂館,這座同屬天價級的建築,是微軟老闆保羅艾倫的血汗錢投資的,不知心頭淌血否?
李祖原作為台灣當代建築的代表人之一,譬如以敦化北路的宏國大樓作論,完全當之無愧,但這不表示他的建築符合民意與評論者的口味。他屢遭詬病的建築,例如國民黨中央黨部、台北101與中台禪寺,都是代表政治、資本與宗教等具有強烈權力宣示姿態的建築,在高倡民意為天的年代,這種自許天命位置的建築,受撻伐並不意外。
建築師當然可能是無辜的代罪者,因為他們本是權力的服務人,但無論如何,創作者還是得自己面對作品,無可遁逃。李祖原現象,事實上反映了台灣民意,已由過往權力者掌控的「大建築」心態中逐漸脫困,也暗示貼近常民現實的「小建築」,可能才是未來真正能與民同歡的建築。
政治性建築是台灣近年最能反映這樣「天子心態」的建築,號稱以民為尊的政治家與議員們,卻見不出謙卑委婉的姿態,微型的紫禁城與圓明園,四處可見。去年專家版的冠軍是台南市政府,今年得獎的嘉義市政府與雲林縣政府,繼續反應政治權利者囂張姿態的不討民喜。
現代建築發展近百年,開山始祖的包浩斯當年懸心掛念一切皆為窮苦勞工,一個世紀下來,現代建築卻成了各方權力角勁的擂臺與蓬島瑤台,民意究竟如何,早已置之度外,也幾乎沒有發言權。
英國電視4頻道,曾在節目「毀滅」裡,由民眾提名出覺得最該被毀的建築,經專家挑出其中十件最「破壞環境」的候選者,再由民眾選出首選,節目單位說會負責將之拆除並重建。結果民意反映熱烈,甚至有一小鎮名叫坎伯諾爾德,鎮民集體提名自己的家鄉,希望該鎮全部剷除重建,浴火重生的決心,令人膽顫心驚。
不僅市井小民心有怨懟,曾經天真可愛的英國查理王子,也一度不知天高地厚誤踩地雷。在80年代後期他登高疾呼,表示現代建築極醜,強力鼓吹傳統建築與舊市鎮之美,並出資創辦一份建築雜誌,以示與民意同依歸的決心毅力,結果卻被建築專業界大舉圍攻,孤島終招口水淹沒,深宮大院裡的銀王子,只好落荒而逃、不了了之,從此不問建築情事。
那麼,現代建築究竟有沒有背離民意?
若就近觀看這二十年,不斷企圖偉大化的建築此起彼落、落英繽紛,商品化現象甚囂塵上,這與全球品牌的殺伐擄掠你死我活,精彩度不相上下,也可能在心態上及實質上,根本有著某些裙帶牽扯關係。
也許這些過度炫耀與誇張的建築,有著心理學上某種集體狂歡的療效,因此是必要之惡,然而常民日日的平淡作息,可能還是要比節慶狂歡更為重要的吧!
日本中生代建築師塚本由晴,在他花幾年走遍東京大街小巷後,所寫出來的「東京製造」裡,問著自己東京建築究竟是什麼?他思考著為什麼他所日日見到的東京建築,與雜誌上月月刊登那些時尚美麗的東京建築,居然完全不同。他望著這些在日常中顯得滿目滄夷的「無恥建築」,完全不知所措。
他所描述的東京,某個程度上與台灣城市的經驗很類似:「國外旅行後,特別是從歐洲回到東京時,總為巨大的不協調感所震驚:建築物上有電車或道路穿梭、高速道路蜿蜒地跨在河川上空、車子可以開上直達大樓六樓屋頂的斜坡、而住宅區中的高爾夫球練習場,看起來就像個大籠子一樣。在歐洲主要城市,還使用著上世紀的建築物,所以從建築物的新陳代謝來看,還不能說已經現代化。相反地,在東京幾乎所有的建築物,都是這三四十年來利用現代化技術建造出來的。寡廉鮮恥的用途組合及空間構成,憑藉現代技術出現在都市裡。可是容許這種狀態存在的東京,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城市?與同樣使用現代建築技術的歐洲現代主義建築,不是有天壤之別嗎?」
他在思考究竟該向東京已經存在的常民建築學習,還是該繼續向歐陸遙遠的神話作學習?塚本最後毅然揮手告別那個遠方的神,並擁抱讓他覺得有無恥感的現實東京:「吸引我們的,並非建築上的構成美學或形式,而是以憨直對應周遭環境與內容為優先目標的建物。我們懷抱著夾雜愛與輕蔑的感情,稱它們為『濫建築』。這些幾乎全叫不出名字的建築並不美觀,所以在迄今的建築文化中幾乎都未曾被評價。從這個角度來看這類的建築好像很爛,應該是被否定的對象。不過仔細觀察還是有一點可取之處:從透過建物的形式,來觀察東京的現實這點來說,我們覺得『濫建築』比任何建築家的作品都好。」
塚本體會到接近現實的常民建築,才是時代的代表建築文化,而非那些樣版的「做作建築」。台灣的當代常民建築,幾乎從來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,譬如台灣百分之九十建築最愛用的磁磚建材,也成了陪葬品的屢遭羞辱,優秀建築師視之如瘟疫,不近身也不聞問。
建築師們普遍依舊嚮往著歐美日本雜誌上,那些建築所愛用的金屬、玻璃或石材,對於磁磚為何成為台灣民間首選,幾乎以不屑的態度作應對。磁磚的存在,有其經濟與技術考量作背景,或因台灣多雨又施工不佳,磁磚可成為良好的另一層防水庇護,並且空氣不潔,磁磚容易讓雨水自動沖洗清潔等現實因素所形成。
磁磚無罪、台灣的現實無罪,只是需要被正視罷了!
塚本最後幾乎悲欣交加的決定誠實面對東京建築,並允諾自己成為平凡「小建築」的設計者,不再清高與社會環境的現況劃清界限。這樣的態度可能就是台灣建築界最待被挑戰與轉換處,我們需要很多願意正視既存的建築文化(譬如磁磚的存在),並肯認真作出符合現實條件建築的平凡建築師,我們不再需要更多擅長為權力者抹粉擦妝的「大師」。
民眾選出醜建築,是民意發聲的第一步,有權勢的高位者與專業者,能否真實聽到民意,是台灣建築自體性能否建立的一個重要環節,對遠方和尚與天邊神話的崇拜迷思,必須適度的自制與瓦解吧!
無恥的建築有兩種,一種罔顧現實,一種糾結於現實中。而能放棄虛假性,接受平凡也無恥醜建築存在的現實,或就是台灣建築自我救贖的出發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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