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August 21, 2006

[人物] 白先勇:寫盡心中無言的痛

中國網 | 時間:2005 年05 月30 日 | 文章來源:南京日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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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後的陽光,斜斜地照著“1912”茶客老站二樓的落地玻璃。白先勇背對著陽光,坐著,一臉淺淺的笑。眼神平和、寧靜,充滿悲憫,一如他的作品。

他是不喜歡喧鬧人群的,他也承認他在台灣從來不接觸媒體。然而在南京,他願意面對我們。

因為崑曲。5月20日到22日,白先勇精心打磨的青春版《牡丹亭》在人民大會堂連續上演三天,連續低吟淺唱9個小時。

“崑曲太美了,美的東西青年人應該喜歡。”

年近70的白先勇對美的癡迷讓人感動。

“《牡丹亭》曲調美、文字美、舞蹈美。”

“杜麗娘16歲、柳夢梅20歲,正是最美的年齡。”

“男女主角一定要年輕,要美,要打動人。”

“我不相信美的東西今天的年輕人不愛。”

白先勇,當代著名作家,廣西桂林人,白崇禧之子。1965年旅居美國。出版有短篇小說集《寂寞的十七歲》、《台北人》,散文集《驀然回首》,長篇小說《孽子》等。

“姹紫嫣紅開遍,付與斷井頹垣”

9歲那年,白先勇在上海看過一次崑 曲,那是抗戰勝利後梅蘭芳回國首次公演,在上海美琪大戲院演出。年僅9歲的白先勇隨家人去看的,恰巧就是《遊園驚夢》。從此他便與崑曲,尤其是《牡丹亭》 結下不解之緣。小時侯並不懂戲,可是《遊園》中《皂羅袍》那一段婉麗嫵媚,一唱三嘆的曲調,卻深深地印在他的記憶中,以致許多年後,一聽到這段音樂的笙簫 管笛悠然揚起就讓他不禁怦然心動。

1987年白先勇重遊南京,看到 了另一場精彩的崑曲演出:江蘇崑曲劇團張繼青的拿手戲《三夢》——《驚夢》、《尋夢》、《癡夢》。在南京還能看到《牡丹亭》中的“遊園驚夢”,讓白先勇感 慨萬千。一九四六年,抗戰勝利後,國民政府還都,白先勇跟著家人從重慶飛至南京,直至解放前夕離開。對於南京,他有一份特殊的感情,他的家庭由盛而衰的轉 捩點就是在南京,而他的生活也因此發生了陡轉。“原來姹紫嫣紅開遍,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,良辰美景奈何天,便賞心樂事誰家院。”少年時期的人生便已經歷 大起大伏,因為他特殊的成長背景,使得白先勇的理想總是停留在過去,從為人到作品,都瀰漫著淡淡的憂傷。

“幾千年的古文明,不可能不回頭看的。上世紀太往前看,匆匆忙忙趕路,現在是時候了,21世紀是關鍵,19、20世紀都被西方文明淹沒了,要恢復往日的輝煌。”

“沒有過去,怎麼有將來?我們對傳統有誤解、偏見與誤導,要恢復民族自信,有了自信,我們才能重建我們的美學。”

崑曲對白先勇而言是他的昔日之夢的最好載體。這種有幾百年曆史的劇種在多年的打磨下已經那麼精緻、那麼文人化。

他說:“聯合國科教文組織宣佈崑曲為‘人類口述和非物質文化遺產’,而比他們早二十年,我就開始為崑曲呼喊。”

崑曲攝人魂魄的水袖揮舞、曼妙婉轉的笙笛吟哦,就是古老中國那麼圓熟又那麼豐滿悠閒的文明。白先勇為這種藝術而折服,他不忍心讓這種至美,在日益快餐化的時代,粗服髮發呈現在人們面前,以至倍受冷落。

“就像一個精美的磁器,放在角落,時間長了,落滿了灰塵。沒有人知道它的美,把它擦拭乾凈,放在燈光下,它的透明的光澤會讓你驚嘆。”

“如果必須要人來為崑曲細細擦拭,如果必須要人來振臂一呼,那就是我吧。”

也許,人們並不知道,要讓白先勇面對整個世界,要讓他登高而振臂呼喊,這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。作為一個作家,白先勇心靈敏感而豐富,與外界接觸,處處都是傷害的可能。他一直深深地隱居著,他一直孤獨地面對著自己的心靈。現在,他必須走進紅塵了。

看著這樣一個數十年躲在書齋的書生,為著崑曲,跟各種各樣的人細聲慢語地介紹,激動之處,手舞之足蹈之真情比劃,讓人感動又心酸。

白先勇所為何哉?《永遠的尹雪艷》是 白先勇的名作。“尹雪艷總也不老。十幾年前那一班在上海百樂門舞廳替她捧場的五陵年少,有些天平開了頂,有些兩鬢添了霜;不管人事怎麼變遷,尹雪艷永遠是 尹雪艷,在台北仍舊穿著她那一身蟬翼紗的素白旗袍,一徑那麼淺淺地笑著,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。”

《牡丹亭》之美,如春天花園的姹紫嫣紅。美是可以永恒的,白先勇心中的尹雪艷是這般,崑曲也是,古老的中國有多少傳統的藝術都是,愛美的白先勇希望帶領更多的年輕人去發現這美,去追隨這美。

“情之所至,可以生,可以死”

白先勇最愛的戲曲是《牡丹亭》,最愛 的小說是《紅樓夢》。這兩部作品貫穿始終就是一個“情”字。而白先勇選擇《牡丹亭》作為振興崑曲的第一齣戲,就是因為其間讓人驚嘆的大膽、熾烈的愛情。為 了愛“生而可以死,死而可以生”,這種與《羅密歐與朱莉葉》一樣表達同樣母體的戲曲,就是一曲青春之愛的頌歌。

白先勇與他的同仁們精心打造的青春版《牡丹亭》,不僅是因為男女主角的年輕,更主要的是因為《牡丹亭》原本就是一曲青春、愛情和生命的讚美詩。

“凡是人,都會信仰愛情的神話,都會期待生生死死、天長地久的愛情,現實中可能得不到,太難得,所以,更會希望在藝術中看到。”

杜麗娘與柳夢梅的愛情是大膽的,它衝破了世俗的束縛,實現著靈與肉的融合,他們的愛又是含蓄蘊藉的。

“讓現在的年輕人知道,原來情的表現可以這樣,20分鐘,只是眉來眼去。”

這種強烈的同時又是壓抑的愛充滿了張力,他對人的心靈是摧毀式的震憾。

“愛,是超越時代的,《牡丹亭》中對情的詮釋有非常多的層次,寓言式,象徵式,生死相許,表現著人類共同的渴望。”

熟悉白先勇作品的讀者可能從他的許多作品中讀出與《牡丹亭》相似的對情的詮釋:《玉卿嫂》中的女主角,安靜斯文而柔和,然而處於愛情中,她卻那麼瘋狂,她的愛是長著厲齒的,這種玉石俱焚的強烈激情終於導致她和她不忠的愛人同歸於盡。

臺大外文系畢業的白先勇,又在美國求 學教書多年,受到過完全西式的教育,他的情愛觀,他的情感方式,或多或少會有著西方個人主義的痕跡。然而白先勇沒有丟失自己,他依然按照自己的價值取向, 只是吸收了能為他所融的西方的一些精神養料。在他的世界中,最最重要的,只是一個“情”字。這“情”,它是整個人類共通的人性。“情”這個字,貫穿了白先 勇所有的創作,並且主宰著他的整個人生。

在白先勇的散文裏,我們讀到了他對父母的情,對手足的情,對朋友的情。

“父親送別機場,步步相依,竟破例送 到飛機梯下。父親曾領兵百萬,出生入死,又因秉性剛毅,喜怒輕易不形於色。可是暮年喪偶,兒子遠行,那天在寒風中,竟也老淚縱橫起來,那是我們父子最後一 次相聚。”“因為國外沒有舊曆,有時母親的忌日,也會忽略過去。但有時候,不提防,卻突然在夢中見到母親,而看到的,總是她那一付臨終前憂愁無告的面容。 我對母親的死亡,深感內疚,因為我沒能從死神手裏,將她搶救過來。”(《驀然回首》)

“我與王國祥便展開了長達三年、共同抵禦病魔的艱辛日子,那是一場生與死的搏鬥。”

“國祥送我到門口上車,我在車中反光 鏡裏,瞥見他孤立在大門前的身影,他的頭髮本來就有少年白,兩年多來,百病相纏,竟變得滿頭蕭蕭,在暮色中,分外怵目。開上高速公路後,突然一陣無法抵擋 的傷痛,襲擊過來,我將車子拉到公路一旁,伏在方向盤上,不禁失聲大慟。”(《樹猶如此》)

“多情自古空遺恨,好夢由來最易 醒。”豐富的情感,對於當事者本人並非是件幸事,因為他註定要經受心靈的折磨。然而,白先勇到老依然執迷不悟,癡心不悔。青春版《牡丹亭》的問世,讓我們 看到了情感之執著,人生之無奈,死生之契闊,這,完全是白先勇人生觀的寫照。白先勇挾《牡丹亭》而來,就是希望讓這感天動地之情去影響更多的人。

“E時代雖然浮躁,但凡人都有愛情神話。我們不演校園的快速愛情而演一個生生死死、天長地久之情,這是人類共同的渴望,年輕人應該也嚮往也喜愛。”

然而,我們發現,雖然《牡丹亭》中有 一個“終成眷屬”的圓滿結局,但最打動我們的仍然是“求之不得”的憂傷與絕望。白先勇認為,文學的經典功用主要是情感教育,教人一種同情,一種悲憫,人的 內心都有不可言喻的痛,文學就是希望用文字將人類心靈中最無言的痛楚表達出來。而這種痛楚,就是一顆敏感的心靈情到深處的痛楚。

“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”

走出“1912”,白先生專注地看著車窗外面。南京是個讓他有著太多感觸的地方,梧桐樹的落下的陰影打在老人臉上忽明忽暗,像倏忽而去的人生。

白先勇曾經的家在大悲巷雍園1號,兒時記憶中的南京是老店“馬祥興”,是秦淮河畔的絲竹管弦,是得月樓上千回百繞、婉轉纏綿的歌喉。

“如果我沒有去過南京,沒有在秦淮河 旁吃過那頓飯——後來可能就不會有那篇小說。”《遊園驚夢》是個在台北依然夢回金陵的故事。故事裏的人物青春已逝,風華不再,恰如那句著名的唱詞“真為你 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。”短短一句道不盡的人生滄桑,生命苦短。“中國文學的重要傳統就是歷史滄桑,南京是個特別的地方,朝代更疊,幾度興衰。‘金陵懷古 ’、‘朱雀橋頭野草花,烏衣巷口夕陽斜’我對這種意境感受相當深厚”。如果說,在情感方式上,白先勇還多多少少有些西方的影子的話,他對時空更疊的感受則 完完全全是中國式的。他說他最喜歡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中的一句詩:“最是人間留不住,朱顏辭盡花辭樹”,他說他不是美國人,甚至從不說自己“既是美國人也 是中國人”,而總是說“我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”。中國人講究的是葉落歸根,白先勇對故鄉也有著深深的眷念。

在“1912”的街巷裏,他說:“我喜歡這裡,下戲後可以來坐坐”。

經過“總統府”,他說:“我去看了,保存得很不錯。”指著長江路兩旁的建築,他說:“當年這裡也是機關辦公樓。”

有人問過白先生最希望定居在哪,他說:“我想是南京,因為南京古跡保存得比較好。”喜愛南京,是因為它是白先生心目中的“中國式”的南京。

然而,雖然充滿了傷感、充滿了漂泊,白先勇依然在美國的安靜小城聖巴巴拉居住了三十多年。

“對於一個作家來說,最重要的是心靈的自由。只要可以獲得心靈自由,就算是個荒島我也去。”

在那個少人打擾,四季如春的異邦城市,白先勇是寧靜的。然而,他也有寂寞嗎?白先勇的日常生活就是看看書,種種花,他說,他就是個中國文人,他的家四壁都是字畫,他有一缸雨花石,泡在水裏,溫潤美麗。

“人生百味已嘗九之”,這是一種絢爛 之後的別樣的蒼涼。在人群簇擁中的白先勇依然脫不離這一底色。人淡如菊的白先勇到底脫不了“儒道之間”的本色,他對故土的歷史有著太多的無法割捨的情感。 不管可為與不可為的執著,讓他有了走出平靜的勇氣。他想喚醒過去,他理解的過去是“中國泱泱大國的大氣魄,文化的大傳統”,“我們的過去是那麼輝煌,是值 得迷戀的。”

所以,《牡丹亭》又叫“還魂記”,白先勇希望借牡丹還魂,把近兩個世紀式微的中國文化找回來。他想能有更多,更年輕的同行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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